鸽子
这天,我养的鸽子花背,飞走了。我的心,也被它带走了。我像得了重病一样,难过得躺在炕上起不来。
大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同班的同学,是我们邻村的,在课余,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活物,原来是一只刚刚出窝不久的鸽子。那花花的羽毛,红红的腿,还有圆圆的滴溜溜转的眼睛,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了。整一天,我无心上课,心思全部在他书包里的鸽子身上。我瞪着眼睛看着黑板,却一句没有听懂老师在讲什么。下午放学,我跟着他回到了他们村,看着他家屋檐下那些飞进飞出的一个个鸽子,我被深深地吸引,爱得受不了,眼里快要流出血。他自豪地给我说,这些鸽子都是他从村南面山沟里的土崖上,掏回的刚破壳小野鸽子,然后,他把小米放到嘴里嚼碎,嘴对嘴喂给小鸽子,这就是它们的后代。他这些鸽子的毛色,确实与周围村里为数不多的鸽子完全不同,与我经常和村里大人放牛马进去大南山里看到的野鸽子相同,起飞的动作特别迅猛。所以,我相信他说的,这是野鸽子。让我惊异的是,山里那些动作敏捷、体态优雅的野鸽子,那只是存在于山里,联系着灵异大山和浩淼天空的使者,仅属于山野和蓝天的精灵,现在怎么可以来到人间?拥有它,亲近它,让它飞向蓝天,无异于开启了和神灵对话的大门?一时,这让我对这些鸽子更加充满了神秘和敬畏感。
我要和他买一个,他不肯。在他的言谈中,对鸽子的喜爱,就像父母说起自己的孩子,滔滔不绝,没有一个是多余的,少一个都不行。他要忙着趁天黑出去给家里的羊拔草,我感到机会来了,主动提出帮他出去干活。我不再提鸽子二字,只顾冲锋陷阵地拔草,顺手捎带将地里的庄稼也拔上。当我把手里的编织袋装满草的时候,他还是半袋子。我又帮他把编织袋拔满草。我的表现和速度让他惊讶,也让他感动。返回的路上,他主动和我说起鸽子的可爱。他有些忧伤地说,可以给我卖,对外卖六毛钱,给我卖三毛,因为看出我对鸽子的喜欢。
踏着朦胧的夜色,我往家里走,中途路过东壕的大片坟墓,也因为心里想着鸽子,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害怕。晚上,趁着父亲熟睡,我从他的兜里偷了三毛钱。几乎想连夜去买回鸽子,只是已经后半夜了,又不能。一晚上我没有好好睡觉,天刚蒙蒙亮,我就飞也似地跑去邻村,还在全村酣睡中敲响了他家大门。或许,我当时的心情比现在买回了一架飞机还要高兴。
在同学的帮助下,我们剪掉了鸽子的部分翅膀,提着他借我的一个小纸箱子,看着他似乎流出泪的样子,我再三保证一定喂好,让他放心,然后飞跑回村里。我怕他的犹豫和忧伤会随时变卦,就像父母抱养出他们的孩子,在分别的时候的情景一样。我翻箱倒柜地在家里的凉房里找了一个纸箱子,照猫画虎开了个口,然后吊在了我家的屋檐下,把水啊、我家粮仓里的各种粮食放进纸箱,才去上学。至于那早饭,怎么吃的,或者是否吃过,已不记得。这一上午,学习自然是不必提的,瓷眼睛里能够装进什么?大家比我要明白。
经过三个多月的精心喂养,我的鸽子慢慢地长成了大鸽子,它的翅膀也基本长出。但是因为从开始就失去了飞行的翅膀,所以它从来不尝试飞行。每个星期天,我把屋檐下的纸箱子摘下来,放到我家的窗台上,然后把鸽子抓出外面的窗台上,和它近距离地把玩。它对我似乎也很依恋,把我看成它的奶爸。往往在我和它逗玩大半天以后,要把它放回纸箱,它反而很不情愿,俩条红红的腿不停地蹬着,嘴里也发出一种和平时不同的咕咕声。把纸箱子重新吊上屋檐下,当我要从脚下的凳子上跳下时,那一声声紧迫的咕咕声,就像一个母亲要离开,孩子不情愿分离的声音。下来后,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还有些难过。
每一天,我都沉浸在喂养鸽子的心思中,什么学习好坏啊,考试分数高低啊,那都是粪土,与我有何关系?书本上那些枯燥东西,是我厌恶至极的。让别人当“三红雀雀”吧,我只当我的“灰大头”。我只关心我的鸽子。甚至,我开始经常逃学,到田野里、到小溪畔的草丛里,给我的鸽子捉虫。我的鸽子花背,自从吃了我给抓回的各种小虫以后,迅速地长出丰满的羽毛,短短的几天,羽毛上就像渗出了油似的,脖子上一圈原本紫蓝黑相间的羽毛,那变换不定的色彩,似乎又多了几种我说不出的颜色,就像雨后彩虹的颜色,从不同的地方看是不同的颜色。它的体重,也在明显地增加,这些更加激励我抓虫的信心。随后,每天放学回来,我就扛着家里的大铁锨,到生产队的马粪堆上,给我的花背翻找着粪虫。生产队长的喊骂,我也置之不理,甚至还恶声恶气地回敬他几句,管他,反正他也不能把我咋滴。我的花背一看到我从大门口回来,就发出洪亮的咕咕声音,还在原地旋转,就像孩子看到了妈妈。这天放出窗台上把玩了很久,临着要放进纸箱子的时候,它怎么都不肯进去,而且腿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把纸箱子蹬翻。翅膀也在拼命地挣脱,甚至扇动着,这让我突然想到,何不让它试飞?这个想法让我激动无比,喂养的最终目的就是飞翔啊!飞翔到蓝天,就开启了我与天上神灵对话的大门啊!
我抱着鸽子到了我家的大门口,双手向上轻轻地一扬,花背轻盈地从我的手里脱离,轻快地飞向我家的窗台,然后落下。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它,就像身心都跟着它从大门口飞到了窗台上!花背就像我一样激动,那咕咕的声音更加洪亮了,并且在窗台上原地旋转着。我猛扑上去,双手抱起花背,冲出我家的大门口,向东南大集体的土豆窖顶上跑去,我重复了刚才的动作。我的花背,依然没有费劲地飞回了窗台上,带着我的身和心!我激动得要跳起来,几乎要面对蓝天大声地呼喊:我会飞了!我激动的心情,让我的脸上发烫,眼泪也几乎要流出来。我第三次冲回院里,抱着我的花背一口气跑到东南的山顶上,仍然像刚才一样放飞我的花背,我坚信它的飞行能力,而它的这个能力,是带着我的身和心以及无边幻想!花背完美地飞走了,但是到了我家大门口,却没有飞回院子,更没有落到窗台上,而是从我家的房顶上,一掠而过,在随后的半分钟内,就从我的视线消失了!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在短暂慌乱心惊以后,我向着它飞去的大西北方向跑去。我的视线里没有我的花背,但是我就是看着它向西北方向飞走的,于是,我就向着西北方向跑,跑,再跑。直到跑出村子,在北河漕西北我家的园子地,我累得趴下。
可是我的花背却不知道在哪里,我悔恨自己的无知,为什么亲手把会飞的活物放了?我趴在土地上不起来,自己不肯原谅自己的无知。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重病患者,后来怎样跌撞回家里,不知道。我躺在炕上,不吃不喝,脑袋烧得如着了火,就这样,一天一夜。
第二天黎明,我因为煎熬和难过而眼花耳聋的时候,似乎听到花背咕咕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鸟飞走了,还能回来吗?我继续迷糊着,把头在被子里埋得更深,太难过了,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了,是它对我的抛弃,我已难以用语言来表达这刀割的痛苦,已无法再继续承受。但是,即便这样,耳里还是听到花背咕咕的鸣叫,我把被子掀开了一个小口,把耳朵竖起听,一声亲切的咕咕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里!我一翻身起来,不顾深秋的天气,赤脚跑出院里。我家的房顶上落着我的花背,而且它的身旁还有一只相同的鸽子!我激动得眼泪瞬间流出,我冲上房顶,用我和花背建立起的特殊的手势和语言,召唤它,而它,居然像我一样急切地飞到我的手上,而另外一只鸽子,却吓得飞起。
我用它的全身在我的脸上磨蹭了一遍,它的羽毛,沾满了我的失而复得的惊喜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