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辞旧迎新的时候,我偶然在一个信鸽杂志上,看到我国“最漂亮信鸽”的育种人、上海鸽界的前辈张锡坤先生故去的消息,难受了挺长一段时间。
张锡坤是我国鸽坛许多人仰慕的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我有幸与他有过短暂交往,至今难以忘怀。
1985年初夏,我持一个居住在沙滩银闸胡同孙姓鸽友的字条,专程到过上海浦东区北蔡镇那幢六层灰色的老楼的顶层(因为到那儿找他可以不用门牌号,所以我只记得楼的大致方位和样子),拜访过当时年近七旬的张锡坤老先生,登梯到楼顶看过他饲养的80多羽信鸽。
干瘦的张先生,当时所住的浦东区,在上海属“贫民窟”。见面之时,他听我说是从北京特意来看鸽子的,先是引此自嘲,我递上字条后和他开玩笑:“前辈是这里的卧龙,有个刘备差我来访。”一句话把谈话的距离接得很近。江浙自古多才俊,张锡坤称得上是鸽界的奇才,就是当时年纪大了,口音很重,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所幸我在上山下乡时与上海知青一起生活过,听得懂他们的话,能够把交谈的内容梳理清楚。
据张锡坤老先生说,他祖籍浙江慈溪,13岁到上海,在中药铺当药工学艺,自幼就喜欢饲养信鸽。1958年至1959年,他有几羽日本军鸽后代变异的“花鸽”放飞高资、滁县、符离集等地获得好名次后,开始以此为基础种鸽育种。1965年用其放飞过郑州的一羽老花白雌,配当年出的一羽红轮雄,育出的近乎于纯白色的鸽子,在1969年上海放飞张掖2000公里的竞翔中夺得冠军,在鸽界引起轰动。此后便特别钟情白鸽,决心独辟蹊径打造自己的品牌“锡坤白”,后白鸽又在上海放飞兰州、西宁、清水等超长距离竞翔中获得好成绩。张先生所育出的白鸽,在长距离、超长距离赛程中取得的成绩,令欧美、日本的白鸽难敌项背,在世界鸽界独树一帜。
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上海信鸽协会发飞长距离、超长距离获大奖的信鸽,都要上报纸登照片,张坤锡翻开珍藏的照片向我介绍:“锡坤白”这种信鸽中的神奇精灵,原种鸽是一羽大鼻子白条雨点,是浦东养鸽人那个时候崇尚的日本军鸽的后代,因育出的子代鸽中有几羽突然出了“杂毛”,他当时是打算放丢了算,没想到这路鸽子却都得了奖。
尝到甜头后,张锡坤开始走自己的路,棚中出现了更多的花鸽子,经过竞翔自然淘汰,再不断选用“变异鸟”交配,为后代“增白”,终于形成了相对稳定的一个品系,并屡屡在远程、超远程比赛中获奖。
我当时见到他棚中的“锡坤白”系,最显著的特征,羽色上多为白鸽,个别背上有杂羽。眼砂以桃花为主鸡黄为辅,种鸽当中也有不被饲养信鸽的人普遍不看好的“牛眼”。现在的养鸽人都很重视鸽子的眼睛,拿过鸽子,也不知上代、上上代鸽是什么模样的,拿个放大镜就看眼睛,然后评头论足。张锡坤则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什么眼砂的鸽子都可以放路育种,他只是通过眼砂的颜色,区分自己所知的各种品系鸽子的辈份,预测配对成功的概率,以便确定一个最佳方案。
现在仔细回想,张锡坤先生是成功地把“优选法”用在养鸽子上成的名。江南人获取知识的欲望比北方人强烈,他年纪大、阅历广,称自己用以指导实践的理论,是遗传学奠基人孟德尔的理论,大致的内容是:分离规律是遗传学中最基本的一个规律。基因作为遗传单位在体细胞中是成双的,在减数分裂的配子形成过程中,成对的基因在杂种细胞中能够彼此互不干扰,独立分离,通过基因重组在子代继续表现各自的作用。隐性的遗传因子在从亲代到后代的传递中,可以不表现出来。但是它是稳定的,并没有消失。他说他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了孟德尔关于生物界由于杂交和分离所出现的变异的普遍性和可应用性。
他说的这番理论,我当时听不太懂,仅记下理论发明者的名字。我后来在南京夫子庙听到当地的一位名家,即八十年代初南京放飞疏勒河头奖得主查金龙先生的更为简单表述:某个品系鸽子的后代,偶然出现“变异鸟”是必然的,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其后体现显性基因有可能又是最顽强的,因而是上品。他非常肯定地说,自己得奖的赛鸽和上海的名种信鸽“李鸟”等都是这样产生的。
在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锡坤所育出的上品信鸽,并不仅仅在信鸽中的外观是最漂亮的,更重要的是稳定性好。信鸽中雨点、瓦灰鸽的数量最多,上海又是我国名优品种信鸽的集中地,有人做过统计,几十年下来,张锡坤参赛的白鸽,与任何羽色的信鸽相比,归巢率仍是最高的,不能不说是奇迹。
张锡坤是首先用白鸽放长途的先行者,而上海鸽界的品味又决定了即使能放路的白鸽,所育出的后代如果不能稳定地保持这路鸽子的羽色和模样,或保持时间较短,也称不上是好品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提高“锡坤白”的内在素质,他优化品种的主要方法,就是不断引进他人出成绩的“变异鸟”或后代与他棚中的白鸽子杂交。张锡坤本人育种的特点是“开放式养鸽”,用他的话说:如果你认为我的鸽子好,过来求种我来者不拒,我卖出的幼鸽很便宜,比菜鸽子贵点就行。但有一个条件,咱们交上朋友后,你用我的鸽子育出的鸽子出了成绩,我反过头买你的幼鸽,你不能随意抬高价格。最简单的,就是直接交换。几十年下来,他就是这样把自己早年育出的“锡坤白”留了下来,在良性循环中使“锡坤白”品系长久不衰,红极了鸽坛几十年。
我此次去华南共走了五个城市,上海是第一站,接着是杭州、苏州、无锡、南京,从南京返回北京。我有意把南京安排在末一站。有一个发小的亲戚、家住陆府巷的洪诗荣大师那里,引进他多年来一直出成绩的名种信鸽,也就是早年戴笠的特务机关从美国引入的“赛扬”品系,后经他们与长相相似的上海吴淞名家的鸽子进行交配,培育为早熟、在千公里赛程归巢速度快且稳定的“南京小尖子”信鸽。在此顺便一提,当时我的发小从南京带回洪诗荣大师的一羽出壳半年左右的幼鸽,在北京养了半年,初次飞翔竟于次日飞回了南京。基于这样的原因,引进他的鸽子,是我的首选,而到上海拜访张锡坤的目的,主要是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是否引进他的鸽子,要看情况而定。张锡坤培育的鸽子固然好,一是不好往回带,再就是听过他的介绍后,觉得我在北京很难找到白色的“变异鸟”中的上品,引进他的品种玩一两代可能行,继续玩下去怕糟踏了大师的辛勤培育出来的名种,便没有引进漂亮的“锡坤白”。
在张锡坤大师故去之后,我从许多信鸽杂志上看到,全国许多地方的养鸽人,以"锡坤白"为基础种鸽,很长一段时间都能够出成绩。而自己专程去拜访过大师,却仅仅是这一优良品种的目睹者,的确是一个特别大的遗憾。
带着这样的遗憾,同时也是出于对信鸽的喜爱,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中断过对鸽坛动向的关注。前不久,我浏览了2016年度北京信鸽放飞及交流方面的信息,看到各种赛事500公里竞翔归巢的分速,近30年来,较之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饲养信鸽的成绩,并没有什么大的突破和值得可以炫耀的。
我在信鸽交易市场或养鸽人家中,仔细看过一些获奖的赛鸽,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大多数赛鸽握在手里,都没有张锡坤大师和许多名家当初所培育出的信鸽那种“滑脱感”,高高隆起的龙骨像是冰刀,肌肉都挺结实,很像田径、举重、游泳等赛场上被人查出服用兴奋剂的运动员。再听主人介绍,其获奖信鸽,几乎都是重金引进的来路不明的所谓“外国名血”,且平时都在用药物进行调理。而在几年前,我曾听到一个去过比利时的朋友说,他曾给国内的朋友从比利时成批带回信鸽足环,不得不使我对那些所谓“外国名血”信鸽生疑。联想到大约10年前,我的一个同事说是要养信鸽,让我帮着他选种鸽,我带他到大兴区青云店集市的农民手里廉价买了四羽信鸽。我个人偏爱色素深的砂眼鸽,依照个人喜好挑体质好的鸽子,让买回来的鸽子自由交配,育出的后代,在西城区参加500公里竞翔同样得过奖。此后有人问他、他又问我那些鸽子是什么品种。由于我们买鸽子时,那个农民说他是公路对面不远杨各庄的人,我顺口说,你就告诉他们是“杨阿腾(一个外国名种)系”。现在,这些大兴区青云店镇杨各庄的所谓“杨阿腾”系信鸽的后代,在用“药”后仍然有在500公里赛程出成绩的,也仍然有人在追捧。那四羽“种鸽”如果老得慢些,恐怕要比那个农民家的房子更值钱,令人啼笑皆非。
面对鸽坛的这种状况,我常常纳闷并很想发问:他们现在为什么要拿我们当初所饲养出壳半年的幼鸽就敢放飞且归巢率一直保持在80%以上的500公里赛程上一比高低呢?这些靠“药”物出速度的所谓优良品种信鸽,放千公里乃至更远的路程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名目繁多的赛事和交流、交易活动过后,谁又能像张锡坤大师那样培育出了独特的优良品种信鸽呢?因此,在这个浮躁的社会、浮躁的信鸽竞翔年代里,我更加尊重和怀念已故的张锡坤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