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过好几次鸽子,每次不养了,清窝拆棚前,都先把鸽子处理掉。处理掉就是把它们拿到很远的地方放掉,让我想象它们依然在别的地方生活着。如果是冬天,我就让人把鸽子带到200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放,明知大雪天回不来,也放,让它们在遥远的天空自由选择。聪明的找个人家谋生,不算叛逃;笨点的掉到雪地里冻死让老鹰吃掉,回归自然。如果是夏天,就让人带到500公里以外放。谁都知道从没训放过的鸽子,那么远绝对回不来,放掉等于扔掉了,为不忍心吃它们找个借口。然后我对自己说:你的鸽子在别的地方幸福着呢。有人问我,你为啥不吃掉,怪可惜的。我说,我的鸽子是我的亲人,我能吃亲人吗?人家一听这话有些深,就不再问了。
鸽子与人一样,来到世上是讨生活,只是它生活在天上,你生活在地上。天的空气那么厚,却挡不住它,它想走哪就走哪,没谁能拦得住。人不行,走哪都走不过去,走一阵碰回来,几十年的路磕磕绊绊的,没有一条走通的。鸽子走一辈子,它的足迹都被天空收走了,它走过的路干干净净,什么时候都跟新的一样。人不能乱走,稍走不好就走出污点,一辈子都白走了。
有一次我出差个把月,走前把鸽子都放了,与以往一样,放了的鸽子依然在我的想象中幸福在另一个天上。可是等我4个月后回来,发现阳台上落着一只鸽子,我走过去一看,正是我放掉的其中一只。它的头侧歪着,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扔了我,我也回来;你再扔试试,我还回来。我很兴奋,也有些内疚,赶紧抓把豌豆撒过去。它进食的样子无惧而贪婪,似乎在说:这是我应得的那一份,你已经欠我很多,你要给我补偿!我感慨不已,人不如鸽子,人伺候不好她就会跑掉,跟你散伙,过了那么多年的日子,说没有就没有了;鸽子你把它扔了,它还回来,你不要它了,它追着撵着要你。
还有一次,我出去学习,也是几个月后才能回来。临走的头一天,我让人把它们带出去放掉。可是我怎么也抓不住它们,它们在窝里跟我捉迷藏,我手过去,它们飞到这边,我到这边抓,它们又飞到那边。平时乖得跟猫一样,可那天它们像得了恐惧症,就是不让你粘上它们。偶尔逮住一只,也力挣从你手中挣脱,弄得你满头大汗还是两手空空。这使我想起农场的那些牛羊马,在你要杀它的时候,它的眼里噙满泪水。你并没透露你要杀它,装着就跟平时牵它出去玩一样,但它就是知道,有时那眼泪流得哗哗的,流到嘴里和脖子上,叫你下不了刀子。
其实动物们和人有什么不一样啊?你觉得你有思想、有意识,人家也有。你会说话,有语言交流,人家的语言你听不懂而已。人家交流起来的丰富性、准确性,不比你差,几里以外公马一个喷嚏,母马立刻就听到,竖起耳朵立起尾巴就奔将而去,那种牵挂微妙得你想象不到。鸽子更绝,它知道妻子在家里孵窝,几百公里它往回跑,跑得比汽车都快,可以拼出老命去,干旱啊、风沙啊、雨天啊,都挡不住它,除非中途累死、渴死或被鹞子截掉。草滩上那些羊们,看起来是散漫的,其实集体性非常强,等级森严、组织严密,“咩咩”单调的音节中,有非常丰富的语言内容。这个完整的羊的社会,其智慧、情感、协调能力、应付突发事件能力,胜过人类。我的那些鸽子,它们肯定以自己的第六感觉判断出了即将到来的命运,在以自己微小的力量进行着抗争。
这次,我又出去了几个月才回来,走前也许恻隐之心作祟,我并没有放掉它们,而是请亲戚帮着喂养。它们见到久违的我,一个个飞到我的肩上、手上、头上。我打开窗子,它们又飞进屋里恣意地散步,一扭一扭钻进厨房找东西吃,那样子就像一家人在享受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