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老家的院子里,正房、偏房、南房的房檐上,目之所及全是鸽子。灰色的,灰白的,洁白的,黑白的,大的,小的,一律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它们瞪着圆圆的很好看的眼睛,或左顾右盼交头接耳,或健步行走独自觅食,或扑棱棱飞起又落下,或叽叽咕咕追逐嬉戏,热闹极了。这些鸽子的家就在老屋的屋檐下,是父亲用秫秸插好,又用泥巴糊起的,以正房屋门为中心向两边延伸,在其上方有二十多个连在一起的方方正正的鸽子窝。
这些鸽子有时很安静,有时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最好玩的,是小鸽子在等待外出打食的妈妈回来喂食。小小的脑袋探出窝来,不见眼睛只露出一张尖尖的嘴。忙碌一天的父亲,回到家不是先吃饭,而是拿着手电,登上木梯,一个窝一个窝地看。他看什么呢?看鸽子们是否全回了家?看小鸽子吃没吃饱?还是看有没有小鸽子又孵出来?
父亲在梯子顶端忙碌时,我常常仰着小脸望他的手。我喜欢小鸽子,也喜欢宝贝似的袖珍鸽子蛋。我巴望着父亲能送我一颗。有时父亲就真的从窝里掏出一个温乎乎的蛋递到我手里,说小心啊,别摔了。我赶忙接过来,双手捧着仔细端详,直爱到心里去。心想这么小的蛋,里面有黄吗?
在我七八岁时家里翻盖房子,房檐下那一溜鸽子窝,跟老房子一起一夜之间不见了。父亲把鸽子们弄到哪里去了呢?这个想法我一直没有敢问。
新房子盖起来后,鸽子窝没有再垒。这时,妹妹、弟弟相继出生。父亲更忙了。
父亲不到两岁时,他的父亲离家出走再没回来。那是一九四〇年,冀鲁边区抗日的烽火烧得正旺。孤儿寡母的日子,让父亲早早挑起家庭重担,他勤劳而且上进,可三次要求入党都没能遂愿。第一次被告知有历史问题,怀疑多年没有音讯的爷爷是去了台湾。
第二次要求入党被拒之门外,说父亲跟富农划不清界限。我们家本来是中农,再跟富农搅在一起那还了得?后来听父亲说那个富农成分的大爷,当年在河上救过他的命。那段时间,父亲收了工就往三爷爷家跑,那是他的一个本家叔叔,党员。母亲以为他去诉苦,就问,一待大半夜你们都说些啥呢?父亲苦笑,不说啥,看他养的鹁鸪。
父亲第三次要求入党没有被批准的理由,是说他搞投机倒把。关于父亲的这段历史我就比较清楚了。我们全家九口人,挣工分的只有父母亲,分的粮年年不够吃。父亲不能看着全家老小挨饿,就从集市上买回小猪崽,再和自己家老母猪下的崽放在一起,用自行车驮到天津郊区去卖。
生活上的艰难困苦自不必说,政治上的磨难令父亲难以忍受。可要强的父亲一句也不多说,他把他的心事、他的重负统统托付给鸽子。在中午或者傍晚,收工回来的父亲常常坐在门前台阶上,向远处高处望着。如果有一两只鸽子从院子上空飞过,他就站起来,兴奋地打着口哨,追着鸽子的背影不转眼地看。父亲是羡慕鸽子自由的天性和拥有阔大的天空吧?
我常想,父亲瘦瘦的身躯,骨头竟是那般坚硬。父亲走路始终仰首挺胸,如今也是。
哥哥要入党了。他把表格从学校寄回家,父亲高兴得就像自己入党一样,顾不得吃饭,骑上自行车去亲戚家,写政审材料,盖公章。一趟办不利索,接着返回去第二趟、第三趟。我和弟弟入党,父亲同样欣喜若狂。
父亲从一养鸽人手里买下一只受伤的信鸽,在他精心照料下一个月后痊愈了。那些天父亲很快活,走路带着风,出出进进哼着小曲。母亲见他常和鸽子嘀嘀咕咕,头对着头,眼对着眼,一待就是老半天。奇怪,他们都说些啥呢?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父亲将体肥毛亮的鸽子载到国道边放飞了。
七十多岁的父亲,鸽子梦又复活了。他在院子的一角拉起铁丝网,搭起三层楼的鸽子窝。父亲坐在台阶上与鸽子对视交流;走进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隔段时间,就用摩托车载到开阔的田野里、国道旁,或者是渤海边去放飞。常常是父亲到家时,那些懂他心思的小精灵,较他之前就撒欢儿似地飞回家了。
五月的一天,我给父亲打电话,手机里传来他愉悦的声音,还带着湿漉漉的海腥味,他说我在埕口呢。去埕口干什么?父亲在电话那头笑了,放鹁鸪。父亲的话,把我一下子拉到百里外的渤海湾畔。夏日的海风吹动着天上的白云,湿地里的芦苇、柽柳、红荆高高密密地耸立着,浓绿着,组成“海上大森林”;大天鹅、丹顶鹤、东方白鹳、灰鹤、海鸥、红嘴鸥等大大小小的水鸟,或在湿地里漫步,或在海的上空盘旋;东方白鹳筑在电线杆上的巢,像大朵大朵盛开的白花;远眺入海口的黄河,蜿蜒逶迤,像天河,像巨龙,像赭黄色的绸带。父亲呢,戴着头盔坐在沧浪石上,轻轻打开鸽笼,跃跃欲试的鸽子们,扑棱棱扑棱棱,浴着海风飞向辽阔的天空。父亲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投向高处,投向远方。
此时,我耳边响起一首歌:鸽子啊,你在蓝天上翱翔,带去我殷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