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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之六(中篇小说)
2008/12/26 11:46:01
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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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摩迦,带上你的鸽子,坐上船逃命去吧。”

    来不及收拾更多的东西,中年人迅疾跑进屋里拿了一个鸽笼出来,然后钻进鸽棚抓起鸽子将其全部装进笼中。这时候,大水已经冲了过来,那个为鸽子洗澡用的木质方形浴盆被冲得漂了起来。它在霎那间变得大了许多倍。

    “这不就是我的船吗?!”他说。

    他顾不上多想,提起鸽笼跳了进去。他刚跳进去,白亮亮的大水已经涨了起来。借助微弱的天光,他看到大水已经涨到菩提树树梢的高度。他随手折了菩提树上的一节树枝,“这个将会有用,”他说。

    在大水漫过菩提树和梧桐树树梢的时候,他在水面上已经越来越少地看到人。刚才还响成一片的喊叫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在黑暗的夜色中,却有一群鸟儿在水面上飞翔。他知道这是原来在自己院中的两棵树上筑巢的鸟儿。它们在他的船旁盘旋了几周,就纷纷落在了船沿上。

    在夜色中没有任何灯火,他看不清更远的目标,也不知道这大水从何而来,更无法辨别自己所处的位置和方向,他只有任木船随波逐流。但是他能感觉到大水在不断地上涨和流动。他等待着天亮。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我必须什么也不想,等待天亮。但愿这是一声梦,他想。也许,我说不准是在海上漂流。在黑暗中,他的思维反而变得更加活跃。他又不得不想了。要是在海上有鲨鱼来,我该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它们?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中年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腰,画龙点睛时插在腰间的那支祖传下来的好画笔已不见了。

    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在刮着和那水流在稳定地冲击着木船,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感觉到掌心贴在一起。这双手没有死,他只消把它们开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他躺在船梢微闭双目,双手放于胸前,留意着天空,等着天际出现反光。我还有一笼鸽子,他想。也许我运气好,能把这一笼鸽子带到希腊,去见那孩子。我总该多少有点运气吧。不,他说。你孤行太远了,把好运给冲掉了。

    “谁知道呢,好运这玩意儿!”他说出声来。“保持清醒,躺好了。也许还有很大的好运等着你呢。”

    ”说实话,要是世界上有做买卖好运这种生意的,我倒想去买一些,“他说。

    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支弄丢了的画笔、一笼只会飞的鸽子和两只赤手空拳吗?

    “也许能,”他说,“你曾想拿在陆上的九年来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我在胡思乱想,他想。也难怪,谁让我一直没有好运光顾呢?可是好运这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有谁知道呢?即使如此,谁都想要好运,不想要背运。我也一样,什么样的好运,我都想要一点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但愿我能看到天际的反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了。

    不,我还许过愿,如果画活了龙,要念多少遍经文,或是去朝拜南海的观音,他想。不过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但是我会去朝拜南海的观音。不知这水流会把我带向何方。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他看见了天际的反光。起初只能依稀地看出,那是太阳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一步步地清楚了,就在此刻正被越来越大的风刮得波涛汹涌的水面的另一边。他漂进了这反光的圈子,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漂到水流的边缘了。

    “大水一定把这世界全淹掉了,还有许多人,”他说出声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去画龙。我为这件事感到抱歉,人啊。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顿住了,此刻再环顾四周,水面上已经看不到飘浮的人的尸体,也看不到任何一幢高楼的影子。

    “我原不该去画你的,龙啊,”他说。“对人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人啊,都怪我孤行太远了。”

    当太阳从海平面上一点点升起的光亮映照在沧海的尽头时,他知道自己正处在苍茫的大海上,被海流不断地推向东方,而且是在东海之上。根据日出的程度,他估计此刻应是五点已过的时分,正是自己平时放鸽子的时间。

    “但愿那孩子在就好了。让他看看我是怎样在东海之上放飞鸽子的,”中年人说出声来。“我正被海流冲着走,成了一根随波逐流的稻草啦。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放出笼中的鸽子。谢谢老天,我的船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在走。”

    夜晚终于过去了,幸好没有鲨鱼来袭击他。不管海面上的风浪有多大,那些落在船沿上的鸟儿始终站立不去。

    极目远眺,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看不到一点船影,他的船还在不由自主地被海水推着走。向东望去,海水气势很大,仿佛与天相连。如果这样一直向东漂下去,没准能漂过太平洋,越过美洲,到达大西洋之滨的希腊半岛,去见那孩子,他想。不知道希腊那里怎么样,是否也受淹了。

    在虚无缥缈的云海之间,远处呈金色的观音像若隐若现。由于看不到她坐落的南山山影,给人的感觉是观音已经走下南山,正手持净瓶,脚踩莲花,涉水而来。

    这时,随着一声长吟,一只龙头从木船下面露了出来。

    “原来是龙在推波助澜,”他说。

    随着龙的出现,早晨海面上升腾的雾气被它吹散了一些,龙正在从口中吐出大量的雾气。太阳正从海面上渐渐升起,一朵朵绚丽的云霞飘荡在它的胸前。

    龙从海面下露出了头,中年人的船就停止了漂流,只在海面上打转。他看到龙从海面上昂起头颅,张开嘴吞食了几朵太阳胸前的彩云。这也许是它的早餐吧,他想。

    就在这时,凤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还有那始终不离其左右的七只鸽子,它们由凤领头径直飞向东方渐升的朝阳。它们一行穿过灿烂的云河,停在一轮红日前面翩跹起舞。

    这种情景让海面上的龙有些按捺不住。它在快速游至前方一段水域后,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啸吟,一股冲天的水柱起处,龙从海面上跃出,其掀起的巨浪波及数海里之远。中年人的小船被冲得一会儿走上波峰,一会儿又抛入浪谷。这一次船沿上站立的鸟儿有些呆不住了。它们全都飞起在海面上,包括那些天生胆小的喜鹊。

    龙腾起于半空之中,庞大的身体在海面上形成巨大的投影。它在空中游走了几圈,就倏地一转身子,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飞去。龙在太阳面前和凤会合后,它们开始环绕着太阳一前一后地追逐和翔舞。那七只鸽子时而追随在凤的周围,时而又落于龙头的角枝之上,任由龙带着它们飞舞。

    随着太阳的升起,原先海面上的雾气在慢慢散去,但阳光并未变得强烈起来,因为龙和凤自身也在发出光芒。不知道是太阳发出的光芒被它们吸收后又反射给了太阳,还是太阳发出的光芒被龙和凤遮蔽了,龙和凤就这么光芒四射地与太阳在天空争相辉映。远远望去,天空被映红了,朝霞被映红了,海面被映红了。

    龙和凤的太阳之舞也吸引了在大海上飞翔的海鸥的加入。这些有着一身灰白相间羽毛的鸟儿兴奋地鸣叫着,不约而同地飞向太阳,飞向龙凤。不一会儿,海面上的鸟儿变得越来越多,还有其它的鸟类,包括落在中年人船沿上的那群鸟儿,也纷纷加入了这个百鸟朝凤,丹凤朝阳的队伍。这些鸟儿在海面上迅疾地飞翔着,兴奋地鸣叫着,汇成了一片声音和鸣的海洋。它们仿佛在去赶赴一个空前的盛会。

    中年人乘坐的小船被龙从海里腾飞时掀起的巨浪冲得漂到了观音像的近前,金身塑成的观音像在太阳和龙凤的辉映下发出眩目的光彩。那船上的一笼鸽子,此时也变得焦躁不安,它们开始在笼里乱撞,似乎也要冲破笼子追随龙凤而去。

    中年人用手拍了拍鸽笼,嘴里发出一种近乎喝斥的声音,于是笼子里的鸽子又停止了骚动。

    “鸽子啊,”他说出声来。“不要急,我暂时还不能放你们。我不想看到一群无家可归的鸽子在大海上飞翔。尽管这个想法有违你们的意愿。但是我会放飞那一只孩子逮走其配对雌的希腊雄鸽。让它飞回希腊把这里的消息给孩子捎去。”

    中年人的小船漂到了距观音像不远的海面上,这个角度使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仰视高大的观音像。

    中年人挺直身子站立于船板上,面对着观音菩萨,双手合十于胸前,然后说出声来。

    “普度众生,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请你显灵告诉我这滔天的大水从何而来?我怎么昨日还在东韩,今朝却已在东海?为什么大海上只见鸟类而不见人?为什么人间的苦难总是有始无终?!菩萨啊,以你的法力,能不能让这大水退去?!”

    “摩迦,”观音说。“很抱歉,我只知道这大水从西方而来,奔向东方。我的净瓶和柳枝只能降甘霖给那些饱受干渴的众生,却无法将这滔天的大水收于瓶中,更无力喝令其退去。恕我爱莫能助。请你记住,凡事总有因果,所谓善恶有报。也许能够拯救人类的只有他们自己,”观音菩萨随之拿起净瓶中的柳枝滴向笼中的鸽子。鸽儿们纷纷张开嘴接应着这从天而降的细丝甘霖。喝过这水的鸽子顿时显得精神了许多。

    中年人默默地坐下,拾起放在船舱里面的那一节菩提树枝,用指甲在其卵圆形的叶子上刻了两个字:大水。随后他打开鸽笼,从里面抓出那只希腊雄鸽,掰开其喙,将菩提树枝放入其口中让其衔着。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这只鸽子的头和其身上的羽毛,又拍了拍它的身体,“鸽子啊”!他说。“这次能不能得到那孩子的消息,就看你啦。你已被观音菩萨的净瓶之水所滋润,愿它保佑你平安到达希腊。”

    中年人将握鸽子的手松开,鸽子飞出,先是在中年人头顶盘旋了一下,然后口衔菩提树枝,头也不回地迎着太阳的方向飞去。这时候的太阳已从海平面上升起老高,龙凤及那七只鸽子已看不到了。它们没准飞到太阳的背面去了,他想。

    那只鸽子很快就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

    “它向东飞去了,”他说。“这是一只定向准确的好鸽子,它依靠太阳导航,不会迷路。这样它向东就会飞越太平洋、美洲和大西洋,直抵爱琴海。”它是向东飞行,他想,而不是向西飞行。因为从地图上看,向西则多是陆地。它来自于希腊,已飞惯了大海。

    对它来说,这是一次孤独的远行,他想,就像我现在一样。它一路上没有别的鸽子同行,只有无声的大海相伴。还有海上变化莫测的气候等着它。不变的是归返老巢的信念,他想。因为它已无路可退,要么归返老巢,要么葬身大海。

    如果这只鸽子到不了希腊,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精疲力竭,落入大海,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这样等着,没有别的办法,等到大水退去的那一天。让龙把我送回东韩。

    就这样在茫茫的东海上,他坐在一只小船里守着一笼鸽子,白天看着海上云卷云舒,靠着捕捉海里的鱼虾和饮用观音菩萨的净瓶之水维持自己和鸽子的生活。晚上则听着涛起涛落,依在船舷上睡觉。

    一个月过去了,大海终于退落了。他将一只手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尖利的忽哨,龙转眼间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龙啊,”他说。“请你把我送回东韩。”

    中年人告别了观音菩萨,龙就开始了推波助澜。但是这一次返回却没有来时那样顺利。因为水变浅了,而龙是深水里的动物。水越深,它就越能显出其能耐。十天之后,龙才把中年人乘坐的小船送回东韩。到了东韩不久,大水就退完了。龙腾起于空中,在东韩的上空盘桓了几圈,就转身飞走了。

    但是此时的东韩已非彼时的东韩,到处是被大水冲垮和泡塌之后留下的破败景象,中年人的宅院只剩下原来支撑房顶的几根半截廊柱。奇怪的是那两棵树,一棵菩提树,一棵梧桐树,枝干不但丝毫未损,枝叶反而显得更加茂盛。更为奇怪的是在菩提树如旗杆似的枝头顶端缠绕着一块绸缎一样的红布。它是被大水冲来路过此处,正好碰上枝头的树枝被缠绕于此也未可知。远远望去,它就像是战场上标志着胜利的一面旗子在飘扬。位于中年人宅院对面曾经快要竣工的清华国际接待中心,只剩下最下面的几根石柱,稍远处的英皇会所和阿炳中医推拿院已经看不到了。也许要不了多久,清华国际接待中心剩下的这几根石柱也会倒下去,或是被铲车推平,在其废墟上又会竖起一座新的高楼。

    在这个城市,救援工作已经展开。大街上到处是奔忙的佩有红十字标志的白衣战士,吵吵嚷嚷之中不时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外语。

    这天夜晚,在这个刚被大水淹没的城市下了一场大雪,它是这个城市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夏天下雪,似乎是老天有意在阻止灾后瘟疫的流行,让人感到冥冥之中似有天助。大雪把一切都掩盖了。

    在灾后搭起的帐蓬里,中年人一夜无眠,他睡在陌生的地方总是难以成眠。在天蒙蒙亮时,他就起来了。他走出帐蓬,踩着地上的积雪来到那两棵树下,看到在雪地上躺着一只鸽子,口衔橄榄枝,已经死了。它的面前洒有几滴鲜血,如几朵红梅盛开于雪野。他从雪地上拿起这只鸽子,认出这是让孩子带回希腊的那只雌鸽。在这只鸽子的一条腿上用橡皮筋系着一张纸条。他取下纸条,然后展开,看到上面写着几行字:海啸,世界范围,水已退。死亡两百万人。鸽子已到,但已死,不日即回。张守信。

    “我们原不该放你们这么远的,鸽子啊,“他说。”对你们对我们都不好。我很抱歉,鸽子啊。”

    他不愿再拿着这只鸽子。它太瘦了,瘦得除了皮,就是骨头。他希望赶快把它掩埋了。

    中年人从当地救援的部队处借来一把军用铁锹,然后刨开积雪,在菩提树下挖了一个坑,把这只希腊雌鸽埋在里面,重又填埋好,并用积雪在上面垒成坟头状,最后将鸽子口中衔的那节橄榄枝插在上面,“暂且如此,”他说。“等到孩子回来,把那只希腊雄鸽与它合葬在一起,日后再为它们立个正式的墓碑吧。”

    凤飞来了,它高高地落在那棵梧桐树树梢之上,修长而美丽的尾巴低垂着,仪态非凡。还有那七只鸽子,也跟着落在了梧桐树上。接着又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鸟儿,它们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围绕着树上的凤嬉戏。它们为这灾后显得沉寂的世界增添了些许生机。

    孩子回来了,也带回了那只死去的希腊雄鸽,还有那节菩提树枝。

    “死了,”他从孩子手里接过鸽子,对着这只死去的鸽子说。“你和那只雌鸽原来是一对儿。我很抱歉,我们把你们放得太远了。”然后他又对孩子说:“也许,我们不该放飞这一对鸽子。”

    “不,叔叔,”孩子说。“我不这么看。它们虽然死了,却让我们得到了来自于彼岸的消息,同时也验证了这一对鸽子优良的血统。这也许是它们天生的使命吧。我们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这样说来,它们是死得其所了。”

    “它们本是一对儿,生既在一起,死也要同穴。像龙凤那样,死既待于双墙,生也要比翼齐飞。”

    “但是龙已飞走了,”中年人说。

    “龙还会回来的,”孩子说。“因为凤在这里。”

    “守信,”中年人说。“我的笼子里还有一对种鸽,它们是我从上海买的,李种配詹森的血统,以飞超远程兼快速着称。等到它们有了后代,你逮两只回希腊,我们再试着对飞一次。不过这要等到我们和鸽子都有个家。”

    “是的,”孩子说。“我相信。”

    这一天,菩提树下,那个插有橄榄枝的希腊雌鸽的坟头上又多了一节菩提枝。

    这天晚上,中年人和孩子一起睡在了帐蓬中的地铺上。看着身旁的孩子沉沉睡去,他依旧是睡不着。于是他索性坐起来,盘起腿,双手放于身前,微闭双目,慢慢地,他睡着了。中年人正梦见大鸟。(全篇完)

发布时间:2008/12/26 11:4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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