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晚会
1
丁一凡愣怔间,那姑娘噌地跃到了院子里。隔着窗子,丁一凡见大门外气势汹汹地走进三个人,都敞着怀,眼珠提溜乱转,看样子也不是正经人家。从客厅里出来,就看到院当中有两只死鸽子。那边为首的人是个大麻子,龇开黄板牙质问:“荣仕杰呢?这个小王八蛋,用弹弓一连气打死我三只鸽子,你们看着赔吧。”
红玉道:“魏二爷,你前日不也用老鼠药毒死了他五只鸽子吗?这下扯个平,回头我再教训仕杰,你看行吗?”
魏二爷的嘴角扯动,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毒死他的鸽子,我是在你们家的院子里毒死他的鸽子?不是吧,可他是在我家的房顶上打死的鸽子。早就听说荣仕杰有个会把式的姐姐,那个小猴崽子有仗头,我今天倒要领教一番,赢了我这双拳头,我扭头便走,若是输了,你家得陪我三块大洋。”
丁一凡听得真真切切,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到那大麻子满脸横肉,体格健壮,忙从口袋里摸出三块钱递给红玉。红玉微微一笑挡住丁一凡的手,对大麻子说:“这位爷的话可当真?”魏二爷道:“当真!”丁一凡满脸关切,还待说什么,红玉笑道:“丁先生,不碍事的,你坐在一旁喝茶纳凉吧。”丁一凡还待说什么,红玉用胳膊把他挡在一边,缓缓走到院子中间。
魏二爷冷笑一声,劈面一拳打将过来。红玉顺势一带,顺手牵羊,将魏二爷的胳膊扭到背后,她稍一用力,魏二爷的腰弯了下去,脸涨得通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稍后,红玉翻手一摔,身形轻巧地跃到一旁。魏二爷踉跄地退了几步,方才站稳。他翻着一大一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瞅了红玉几眼,一声怒吼,冲上前飞起一脚踢向红玉的面门。红玉身形一挫,左手化做掌切向魏二爷的脚踝,右脚唰地扫向魏二爷的另一只脚,只听得噗通、哎呀两声,魏二爷仰面倒在地上。
丁一凡叫了一声:“好!”
那魏二爷愣怔了片刻,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道:“好,我服了。”说罢,狠狠瞪了丁一凡一眼,捡起地上的死鸽子离去。他将出了大门,红玉对着葡萄架喝道:“你个惹是生非的东西,还不与我出来!”话音未落,三爷荣仕杰耷拉着脑袋从葡萄架的后面闪出来。恰在此时,妇人拎了一包瓜果走进院子,丁一凡见这情景,忙道:“诊所还有其他的事,要赶着回去的。”妇人道:“再坐坐吧,我已经买回了瓜果,吃些再走。”丁一凡推辞道:“不了,改日再来拜访。”妇人见丁一凡去意坚决,便道:“红玉,你去送送丁先生。”不等红玉说话,荣仕杰插言道:“我去送丁先生吧。”红玉柳眉一竖,斥道:“回你自己的房子,三天不许出门,又想找借口出外胡混。”荣仕杰眼巴巴地瞅着妇人,妇人待说什么,红玉道:“妈,不要放纵他,刚刚都打到门上来了,再不管教,房顶也会被人家拆了的,去!你赶快给我回去。”荣仕杰又瞅瞅丁一凡。红玉喝道:“看谁也是没用的,再不回去,操心你的皮肉!”
荣仕杰垂头丧气地进了家。
出了荣家的大门,丁一凡道:“红玉姑娘请回吧。”红玉一手理着鬓发,一手扶着门框笑道:“丁先生慢走,得了工夫过来坐坐。”
丁一凡笑着点头离去。走到胡同的口上,他无意回转头看了看,红玉的身形唰地隐入了院子。踏上洋车,丁一凡侧脸再看那胡同,红玉牵着辫梢定定地望向这边。遥遥看去,姑娘的神情脉脉含情,不带一丝的张狂轻浮。他暗道:“这样的家世,有这样有主见的姑娘确实不可多得。”
因记挂着晚上的晚会,丁一凡早些时候关了诊所的门,梳洗一番后坐在书房里看书,胡乱翻了几页,一字也不能入脑。红玉姑娘送他那一幕不时地闪现,不久又是朱秀云小姐的影子,胡乱想着,李妈进来道:“少爷,朱小姐的电话。”丁一凡起身到了前边接了电话。朱小姐说:“丁博士吗?”丁一凡道:“是,朱小姐有什么事?”朱秀云道:“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是这样的,爸爸的车出去了,我晚半个钟头过来接你。”丁一凡道:“朱小姐太客气了,不必太麻烦朱小姐,我自己雇车过去就是了。”朱秀云道:“那怎么行,七点半我准到的,你等在家里便是。”
放下电话,丁一凡对身后的李妈说:“我不在家吃晚饭了。”李妈点头。七点一刻刚过,大门外传出汽车的喇叭声,李妈在门外说:“少爷,朱小姐来了。”李妈的话音未落,朱秀云已跨进了院子。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绸子长衫,正好齐平膝盖,顺长衫的四周边沿,都镶着粉红色宽辫,辫子中间是亮晶晶的水钻,光着的脖子上挂着一副珠圈。丁一凡惊异她的装束。在素净中自然流露出的富丽尤显富丽,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经意,就好比大师们提笔挥毫,随意落下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个小小的爬虫,都是有讲究的。他忽然想到红玉,她肯定做不来的。
李妈掀起门帘,一阵芬芳葱郁的脂粉味涌了进来。丁一凡笑道:“朱小姐来得早啊!”朱秀云浅笑道:“怎么能说早呢?与我早上说的那时间,还晚了一刻钟。”丁一凡道:“朱小姐稍坐片刻,容我换件衣裳。”朱秀云掏出一块手帕扇着说:“不急的。”李妈这时端上茶来。
2
丁一凡原本没有想如何着装的,但看到朱秀云的装束,便想到了晚会的红男绿女,他若是随意地着装而去,难免让人瞧他不起。于是,他换上了晚礼服,对着镜子左右看看,又觉着过于沉闷,老气横秋了。李妈给朱秀云斟罢茶进来,她瞧出了丁一凡的心思,小声说:“少爷,你柜子里的那身洋西服不错的。”经她提醒,丁一凡想起自己从法国带回的那套西服没穿过几天,在法国或是过时了,在国内还是相当的盛行。穿了衣服,打好领带,再次走出来,朱小姐的眼睛顿时一亮,心中暗道:好个洋气的学生模样,这样的人品在荣城也是难得一见,同时她的心里又有些惶恐,犹如看到一个弱小的孩子举着一颗珍宝满市招摇。俩人肩并肩出了大门,屋子里的李妈长久地注视着他们,她想起老爷常说的一句话,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汽车出了诊所,便快起来,几分钟后,停到西区一幢奶白色的小楼前。车夫下车先打开左边的门,朱小姐款款地下来,接着那车夫又转到右边,替丁一凡打开门。进了大厅,晚会已经开始,因他们两个来得迟些,很是引人注目,大家都停箸看向这边。朱秀云的脸上立时泛起红潮,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到场了却难为情起来。丁一凡从踏进大厅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么进来无疑是向在场的人宣布他是朱秀云的男朋友。大厅靠窗户的帷幔旁一溜排开四张桌子,为首的一桌还空着两个位置,多为长者,表哥、表嫂就在其中。第二张桌子上坐了几个外国人,依次便是些年轻人。
朱小姐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示意他到那边。这时,那桌上站起一个女孩,她大声说:“表姐,把你的男朋友介绍给大伙儿,好让我们认识一下。”顺着声音,丁一凡看到一个女孩,肤色较黑,颧骨却高,因颧骨高,衬的两只眼睛凹下去,凹下去的双眼水汪汪的,犹如两潭深泉,散发着无穷的魅力。俏丽的短发紧贴着头颅,黑色的裙子短到膝盖,裸出浑圆的臂膀和修长的小腿。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场合,也许是很合理的装束,但在荣城终究还是过了头。
朱秀云的脸上极其的不自然,丁一凡亦是如此。他既不愿承认又不便否认,尴尬当中,表哥子淳上前解围,他拉了丁一凡道:“这位是鄙人的表弟丁一凡,留学德国的博士,现在在荣城开诊所。”丁一凡听出他有卖弄的意思,但不便多说什么,跟大家点点头坐下,那边肤色较黑的女孩拉了朱秀云坐下。
过不多时,侍者在一个长者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话,长者点头。不久楼上就传出了调整乐器的声音,长者起身说:“楼上是跳舞场,有兴趣者可上楼。”他的话音未落,下首两张桌子上的人便走了大半。黑女孩笑着对丁一凡说:“丁博士不上去?”朱秀云对丁一凡道:“我还没得工夫给你介绍,这是我表妹何娜。”丁一凡寒暄道:“听说何小姐在欧洲读书,不知道学的是什么科目?”何娜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低垂了眼皮道:“你说我应该学什么科目?”丁一凡暗道,按她的装束,物理、化学似乎是不大可能,而教育、哲学也不着边际。猜疑间,朱秀云笑着解围道:“你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我表妹学的是中文。”丁一凡暗道,也是,她不学中文又能学些什么。这样想着,嘴角便扯出一丝笑意。何娜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微笑道:“你笑什么?是不是想,我这样的人只能去学中文?”丁一凡忙正色道:“何小姐会错了意。”何娜紧盯着丁一凡的双眼道:“不会吧?”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悠扬的乐曲声。林紫烟在楼梯上喊:“你们几个快上来,跳舞会开始了。”何娜瞟了丁一凡一眼,丁一凡忙道:“何小姐不去跳舞?”何娜笑道:“我们一同上去。”说罢,三个人上了楼。
楼上已经有些不少的人。何娜、朱秀云拣了一副座位,面朝舞厅的中间而坐,随在后边的丁一凡颇微踌躇,何娜居中而坐,朱秀云坐在她的右首,她们的左右首各空着一把椅子。朱秀云道:“丁博士,坐呀!”何娜摇着一块小手帕道:“丁博士不知该坐哪边了。”被她一语道破心机,丁一凡的脸微微红了,幸好电灯不甚明亮。因挨着何娜更近些,丁一凡顺势坐了下来。将坐下,便有人请何娜跳舞。何娜离座后,朱秀云小声道:“丁博士怎么不去跳舞?”丁一凡道:“生疏了许久,不知还能不能跳得来。”方才何娜在的时候还不觉尴尬,临到她走了,空下这个座位,俩人都觉着别别扭扭。丁一凡用眼角扫扫旁边的座位,恰好撞到了朱秀云的眼神,一触间,两个眼神如同蜗牛的触角碰到了异物,同时快速缩了回去。朱秀云的两颊腾起两片红晕,越发显得妩媚动人,丁一凡不由得多偷偷瞟了几眼。朱秀云两只手用力绞着一块手帕,脚下不停地搓着地面,眼帘低垂着。
丁一凡招过饭店的西崽,要了一瓶啤酒、两杯果汁。西崽将啤酒倒入丁一凡面前的杯子里,酒杯里的泡沫还没来得及沉下去,何娜回来了,她抓起丁一凡面前的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道:“你们俩是演得哪一出呀!丁博士,往里坐坐。”放下酒杯,何娜坐在了丁一凡原先的位置,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肉色的丝袜紧裹着珠圆玉润的肌肤,在电灯的照射下令人心旌摇摇。
朱秀云忽然笑道:“表妹,你拿错了杯子,这才是你的。”说罢,她把另一个杯子推了过来。何娜也笑着道:“就怕表姐担心的不止是杯子被拿错吧?下一个曲子,我想向表姐借借你的男朋友,不知表姐意下如何?”朱秀云的脸上似蒙上了一块红布,连耳朵都跟着红起来,她用手帕隔着丁一凡打过来道:“表妹,你胡乱说些什么,操心我拧你的嘴。”何娜作势躲着道:“丁博士,你来评评理,我到底哪里又得罪了表姐。”丁一凡给俩人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音乐台上又奏起了音乐,何娜扯过丁一凡边走边说:“表姐,别生气哟,一会子就还给你的。”
一曲舞毕回来,朱秀云却已经不在了。何娜笑嘻嘻地道:“终究还是怄气去了。”接连又同何娜舞了两个曲子,丁一凡有些疏神,接连踩了何娜两脚。何娜鼓着脸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去吧,她在那边。”顺着何娜的目光,丁一凡见朱秀云与几个外国人坐在一起,她的左首还空着一个位置。可就这么过去,似不大妥当,犹豫间,朱秀云向他招手,丁一凡便走过去。朱秀云对身旁的一个大胡子外国人道:“这便是留学欧洲的丁博士。”大胡子挑剔地瞅了瞅丁一凡,似有些惊奇,他操着英语道:“听朱小姐说,丁先生也喜欢赛鸽。”丁一凡用英语回答:“是的。”
大胡子接着用英语道:“我是迈克修,德国人,丁先生在哪里留过学,是英国吗?”丁一凡道:“鄙人毕业于汉堡*里斯顿大学,专攻内科。”迈克修身边的一位外国妇人发出一声惊叹:“噢,丁先生在那所学校里读过书?那是一所了不起的大学。”没容丁一凡寒暄,旁边一个面色白净的外国人用杯子触了下丁一凡道:“丁博士的鸽子是不是飞得很高,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说罢,哈哈大笑。丁一凡有些恼了,脖子上的喉结蠕动了两下,但他晓得现在是动不得气的,于是长长地吸了口气,不冷不热地说:“先生你错了,鄙人的鸽子是用来比赛的,先生您所讲的那种鸽子也是相当不错的,与贵国的肉食鸽相比较,它毕竟还在天空中飞翔。再者,陶冶性情,也非只有赛鸽一种方式,您说对吗?”那外国人没想到从他的嘴里会说出这一番理论来,一时无言以对。他咕咚喝下一大口酒,不屑地盯着丁一凡的双眼道:“你也养赛鸽?你们华人也懂赛鸽?哈哈哈!”丁一凡微微一笑道:“难道只有你们英国人懂吗?先生不知是否了解赛鸽,现在欧洲的一部分赛鸽的远祖是从我们这里流传出去的,那个古老的品种叫红血蓝,善夜翔。先生可能不信,有机会你可以去贵国藏书馆查查。”外国人似信非信,却又无话可说,涨红了脸。其实,丁一凡也不晓得自己说得对不对,他只是无意中在一本书中读到过的。迈克修道:“丁博士养鸽多久了?”丁一凡道:“从小就养的。”迈克修点点头,这时,又一个舞曲奏响,迈克修旁边的一个妇人拉了他滑入舞池。
丁一凡干干地坐了片刻,朱秀云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丁一凡起身邀了朱秀云步入舞池,到了舞池中央,朱秀云道:“丁博士不要动气,那个玛尔斯是个狂妄的家伙,不必与他一般见识的。”丁一凡道:“谢谢你,朱小姐,我理会的。”因刚才的不愉快,丁一凡兴趣索然,又跳了几个曲子,准备找个借口离去,还没待他说,朱秀云打了个哈气先说倦了。俩人起身走出舞厅,遇到表哥子淳与何娜几个人。何娜笑道:“我还以为俩位不急着走呢?这下好了,我和紫烟搭子淳的车,表姐送丁博士。”
3
汽车不一刻便到了丁一凡家。朱秀云轻声道:“丁博士的事,我说与了迈克修先生,迈克修先生很欣赏丁博士,等丁博士得了空闲,我同丁博士一同办入会的手续。”丁一凡一愣又是一喜,他握了朱秀云的手用力摇了摇道:“谢谢你,朱小姐。”原本以为还需要费些周折,没想到这么容易。朱秀云的睫毛颤了颤,与丁一凡道了晚安。
回到家里,丁一凡拧亮床头荷叶盖的电灯,一本翻开的书倒扣在小茶柜上。顺手翻来,却是傍晚看的那书。眼睛盯着书,脑袋里却像看电影似的把何娜、朱秀云、红玉做了比较。朱小姐的漂亮自不必说,但她终究非完璧之身;何小姐洒脱却有些放浪了;红玉有着一股子豪气。呆了半晌,他又暗自好笑自己,这里面的三个人只朱小姐对他的情意表露无疑。想到朱小姐,他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思及善解人意。不久,便又从朱小姐那里转到了几个外国人的身上,他讨厌玛尔斯,对迈克修存着几分好感,胡乱想了一阵,便沉沉地睡去。
接连几天都没有见到朱小姐,丁一凡未免有些心焦,这心焦中还伴着几丝不安,难道迈克修变卦了?这一日,他给鸽子添罢食水,猛然见一只鸽子从屋顶跳下,细瞧,是荣三爷的白大鼻子。因心烦,他便存了去那边瞧瞧的念头,于是捉了鸽子雇车出了门。
轻车熟路,不一刻就到了贝勒胡同。转到胡同里,听后边有人说话:“这不是丁先生吗?快,快里边去。”丁一凡回头,荣大娘眯着眼睛笑着招呼。丁一凡随她到了门口,荣大娘隔着大门大声喊:“红玉,丁先生来了。”说着话,她抢先推开门,丁一凡不由自主地跟了进来。
过了斑驳的影壁,红玉正在院子里洗衣裳,见到他们二人,她甩甩湿手笑着道:“丁先生里边坐。”丁一凡将鸽子递给她道:“令弟的鸽子。”还没容红玉接,荣大娘抢前一步接过鸽子转到了后边去。不一会子,她出来道:“丁先生慢坐,我出去寻些瓜子、花生。”丁一凡忙说:“不必了,就走的。”妇人没理会他,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红玉拿了茶具道:“丁先生稍坐,我去烧些水来,免得又叫妈说我慢怠了客人。”丁一凡忙道:“大姑娘,不麻烦了。”红玉笑道:“那就喝些酸梅汤吧,虽不似琉璃厂信远斋的地道,却是解暑的。”丁一凡点头道:“有劳大姑娘了。”
红玉端了酸梅汤出来,放到丁一凡面前的小桌上,面对着丁一凡搓洗衣裳。丁一凡抿了一口酸梅汤道:“令弟这一晌子做什么?”红玉抬起腕子抹一把披散下来的头发道:“他能做什么,城里住厌烦了,跟着老家人去了乡下。” 一只蚊子围着红玉嗡嗡地转来转去,红玉用手背连着摁了几次,都被它逃脱了,但它依旧不肯离去,只管嗡嗡得盘旋着。红玉“啪”拍了一把,额头上便粘满了肥皂的沫子。丁一凡瞧着有趣,扑哧一声乐了。红玉红着脸道:“丁先生笑什么?”丁一凡忙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我笑那蚊子泼了命似的跟你纠缠不休。”说到此处,丁一凡觉着不妥,把话硬生生地停下来。一时,双方都不说话,寂然起来。
一丝风都没有,院子里的两株枣树铺满了嫩绿的叶子,太阳火辣辣的,树上的叶子经不起它的灼烤蔫耷耷的没了神气。几丝光线从树的顶端渗过来,地上筛子般均匀地撒满细碎的亮点。红玉低垂着眼帘一心一意地洗着衣裳,鼻翼间沁出细微的汗珠,借着一束白亮亮光线,鬓角上柔软的绒毛清晰可见。四周岑寂了,蝉的鸣声无孔不入地泄进来,间或一两声清脆叮当声由远而近,又由近向远,那是打冰盏儿的吆喝声,吆喝声好像在平静的湖里投入一枚石子,骤起漪涟,又一波波渐渐散去。
盆里所剩的衣裳不多,红玉却慢了下来。一件青布杉子,她只顾揉搓着袖口,还不时停顿一下,丁一凡笑道:“大姑娘,那袖子也被你搓掉了。”红玉的脸唰地红了,她抿嘴一笑,换到领子上揉搓起来。见她娇憨可掬的样子,丁一凡瞧着心动,眼睛也是熠熠发光。冷不防,红玉趁着擦汗的工夫抬头撩上一眼,那眼神与丁一凡的眼神稍稍碰撞,便犹如受了惊的兔子,立时缩回去,两颊顿时铺上了重重的胭脂,搓洗衣裳的速度也快了少许。
树阴朝一边移去了,红玉盆里的衣裳已经洗完,她端了一盆清水回来时,荣大娘的声音传进来:“你说说,周边附近的连个卖东西的都没有,巴巴地赶出那么远,才买了这么点东西。”声音落下不久,荣大娘的身子缓缓转出了影壁。她把两包东西打开了放到桌上说:“红玉,你歇歇,陪丁先生坐坐。”红玉起身坐到一把小藤椅上,拿起了一旁的花撑子。荣大娘三把两把投洗了衣裳,啪啪抖落两下,就一件件搭在院子南边的一条绳子上。
看看时候不早了,丁一凡起身告辞。荣大娘道:“丁先生忙什么,再坐坐。”丁一凡道:“午后有个病人要过来的,改日再来叨扰。”见他执意要去,荣大娘不便再挽留,红玉送丁一凡出来,丁一凡道:“大姑娘回去吧。”红玉也不答茬,紧抿着嘴唇牵着辫梢径直送到了胡同口。